崇祯九年,如今天气逐渐燥热,但小冰河时期的温度很快会褪去,凛冬来得更早,走得更晚。

    魏昶君站在河北南宫县的城墙上,青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从城墙上向下方看去,触目所及,只有一片残破。

    城墙上留下大片焦黑和重击留下的痕迹,那是鞑子这些年月屡次劫掠的印记。

    周边的村镇看起来何止荒凉。

    断裂大半的夯土墙壁,如今只剩下残余根基,于风吹雨打中渐渐化作沙砾。

    旧茅草在户主逃离之后,慢慢腐朽,烂在泥里。

    昔日的牛棚也仅仅剩下一点荒芜的,生满青苔的木桩。

    留下来的,只有老迈的农户,佃户,和年幼的孤儿。

    他们逃不走,他们知道自己即便踏上逃亡的路,也会死在路上,所以他们留下来了。

    “里长,这就是南宫县目前的状况。”

    身旁的红袍军李守一声音低沉,手指颤抖地指向城墙下方。

    “自去年建虏肆虐后,县城十室九空,活下来的百姓不足三成。”

    鞑子大举南下已不是首次,最初还有关宁军等拒守辽东,但大清用了极短的时间,便收服蒙古诸部。

    之后屡次三番自蒙古诸部防线南下。

    陕西,山西,北直隶大片土地沦于铁蹄。

    大清不光抢夺物资,还会劫掠大量人口,牛羊,以至如今北方诸地百姓不是被劫掠到辽东,便是踏上逃命之路。

    魏昶君的目光最终落在田野间零星散布的新坟。

    痛楚自眼底一闪而逝。

    这就是皇太极留下的杰作。

    一座曾经繁荣的县城,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绝望的百姓。

    但除了大清,造成这一切的,还有大明。

    这个末年腐朽的王朝,从来想的不是保护自己的百姓。

    他们要的只是打退敌人,维护大明的威严,而当大清退走之后呢?

    缙绅又开始盘剥了,艰难在战火中活下来的百姓,要承担起来其余逃亡百姓应缴纳的赋税。

    要承担起地主缙绅隐田的赋税。

    而为了躲避这般沉重到他们十年百年也凑不齐的赋税,他们只能和地主缙绅商量,给一些钱粮,将自家田产挂在缙绅这些免税的读书人名下。

    而后......田产便成了别人的,自己沦为佃农。

    缙绅眼中何曾有家国大义,天灾人祸,正是他们贪婪攫取利益的好机会。

    而最初只想好好活下去的百姓,最终给自己套上了又一层的枷锁。

    “带我去看看活着的乡亲。”

    魏昶君的声音沙哑而坚定。

    尽管已经亲眼看到明末的底层究竟是如何惨烈,魏昶君仍是觉得压抑。

    扎根在这个时代许久,他眼底依旧纯粹。

    几人走下城墙,穿过几条泥泞的街道。

    路边,衣衫褴褛的百姓蜷缩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眼神空洞地望着这支突然出现的军队。

    他们甚至没有畏惧。

    因为他们已经麻木,不知道什么是畏惧。

    有什么好害怕呢?

    最难的,也不过是像大清和大明一样,再劫他们一番,亦或是干脆斩杀他们。

    活着很难,他们已经一无所有,那么死也就没那么可怕。

    瘦得皮包骨的小女孩蹲在路边,手里捧着一只破碗,碗里是浑浊的泥水,晃动的时候,照见颧骨突出的脸颊。

    想必是饿的太久。

    魏昶君停下脚步,蹲下身与小女孩平视,他声音温和,伸手轻轻摸着头发干枯的脑袋。

    长期的营养不良,会让孩子的头发逐渐脱落。

    “小姑娘,你爹娘呢?”

    小女孩怯生生地抬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爹被鞑子杀了...娘......娘饿死了。”

    她的声音细如蚊蚋,逐渐低下头,明明没有悲伤,但越是麻木,越是像重锤般砸在魏昶君心上。

    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只是眯着眼睛看着如今的世道。

    他想,高高在上,久居深宫的崇祯看不到,但那些朝中官吏难道没有亲族,难道看不到?

    他们只是不想看到,因为这些底层泥腿子的命,没有他们的田产银子重要。

    所以缙绅该死!

    魏昶君眼底狠辣一闪而逝,解下腰间的水囊,递给小女孩。

    “泥水喝了会肚子疼。”

    他又从怀中掏出一块干粮,那是沂县红薯干。

    “慢慢吃,别噎着。”

    小女孩接过食物,大口大口吃着,咧嘴冲着魏昶君挤出一个她觉得最好看的笑。

    然而麻木的眼中,突然涌出泪水。

    小女孩一边吃一边跪下来要磕头,魏昶君伸手扶住,终于忍不住闭上眼长叹一声。

    “立刻传令,调大名府的粮食过来,先解决百姓的温饱问题。”

    “大人,前战聪明大名府的存粮也不多...灾民太多了...”

    夜不收苦笑开口,试图解释。

    “大名府没有,就叫人从东昌府运!”

    魏昶君的声音陡然提高。

    “红袍军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不就是保护这些百姓吗?若连眼前的人都救不了,我们打胜仗又有何用?”

    夜不收肃然,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青衫男子,眼底满是崇敬。

    他甚至不记得里长身居高位已经多少年了。

    他永远这样纯粹而热烈的追逐着几乎庇护百姓的信仰,坚定,又赤诚!

    “诺!”

    当晚,魏昶君在临时搭建的营帐中伏案疾书。

    烛火摇曳,他的面容显得格外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桌案上赫然写着南宫县重建计划。

    从大名府、广平府调集木材,从东昌府调派水泥,组织红袍军士兵与百姓一起修筑道路、水渠。

    从青州府调遣发放粮种,恢复农耕。

    以工代赈,建设水泥厂、木材厂,招聘青壮老幼,建设小型县级工业区。

    与此同时,云南。

    沐家如今看着面前的文字,几名族人神色复杂。

    上面赫然是沐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名字。

    “昔年先祖曾得太祖亲自上赏赐,与国同休,我沐家本应跟随朝廷殉难。”

    “只是如今的朝廷,当真看不到任何希望。”

    有族人沉默着,拳头攥紧,狰狞看向京师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