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魏昶君提笔蘸墨,笔锋如刀。

    如今他在写信。

    “洛水,你我相识于微末,共历生死,今日我有一事,唯有你可托付。”

    “红袍军起于草莽,誓为百姓开太平。”

    “然今日各部子弟,渐成新贵,楚意之子居济南府,黄公辅之侄掌西安铁路调度,阎应元外甥任松江税吏......此辈未历艰辛,却享父辈余荫,长此以往,必成新阀。”

    “天下初定,若纵容此风,则我等与旧明何异?”

    “故命尔持我手令,调各部子弟赴边,楚意子往乌思藏建驿道,黄公辅侄赴漠北督造新城,南道赢之子发往南洋开拓商路......”

    “告诉他们,父辈之功,非他们之德,红袍军之天下,非他们之私产!”

    “若有不从者,你可先斩后奏。”

    写信的时候,魏昶君一直神色冷峻。

    他甚至能想象到这些政令出现在自己麾下那些官吏府中的模样。

    可他本就做好了撕破脸的打算。

    红袍军,只能是百姓的红袍军!

    至于托付给洛水,其实他知晓,青石子比洛水更纯粹,但他太狠了。

    洛水虽然之前在莫柱峻一事上犹豫过,但如今年纪愈发苍老,反而一切都看的开了,因此他才是最佳人选。

    “来人,将信笺送到洛水处。”

    魏昶君看着夜不收离去的背影,神色平静。

    京师的风很大,吹的他眼眸生疼。

    洛水老道盘腿坐在炕上,读完信后,仰头灌下一口烧刀子,哈哈大笑。

    “疯子!里长真他娘的是个疯子!”

    他笑得胡须乱颤。

    “夺了天下不封妻荫子,反倒把兄弟们的崽子往蛮荒之地赶?”

    他拎起酒壶晃了晃,浑浊的老眼映着火光。

    纵观青史,哪个开国之君敢这么干?

    刘邦大封同姓王,朱元璋给儿子们划藩地,就连黄巢进了长安都忙着封官许愿。

    可魏昶君眼里,只有那些面朝黄土的百姓。

    “好啊......”

    洛水抹了把嘴,佝偻着背下炕。

    “老道半截入土,陪里长疯的机会可不多了。”

    他这一年已经年近七旬,想看到那个崭新的世道,不知道还有没有可能了。

    可有些事总归要去做的。

    魏昶君给他的信笺是逐一通传,老道士坐上马车,裹着老旧的袄子,眼底平静。

    青石板上响起轮毂触碰声。

    洛水踹开黄府大门时,黄公辅正在教孙子背《三字经》。

    “洛水?”

    黄公辅皱眉。

    “你这是......”

    如今他执掌民部,一月才有一天休沐,偌大山河等着他规划,整日里忙得不可开交,倒是许久不曾见到昔日并肩携手的洛水了。

    “里长令。”

    洛水甩出文书。

    “令侄黄世安三日内赴漠北,督建新城。”

    黄公辅手一抖,茶盏落地。

    “他才二十二!漠北苦寒......”

    “二十二?”

    洛水冷笑。

    “里长二十二岁时,正带着饥民和流寇,和鞑子,和大明玩命呢。”

    “他在做什么?如今的日子是他拼来的吗?”

    洛水言辞锋锐,可触及到年迈的黄公辅时,仍是不由叹了口气,声音也柔和了几分。

    “你要知晓,里长的思想,远比任何人都更纯粹。”

    “红袍军,也不可能是家天下。”

    黄公辅听懂了洛水的意思,可正是因为他听懂了,才颓然坐倒。

    他想起最初见到里长的时候,那个年轻人正挽起裤脚,和百姓们一起种田。

    “......我去备冬衣。”

    这一刻,黄公辅像是忽然苍老了几十岁。

    黄公辅知道魏昶君是对的。

    但他摸着孙子细软的发丝,仍忍不住苦笑。

    凭什么他们这样拼命为百姓提着脑袋厮杀之辈的孩子,要替理想受苦?

    可他也只能沉默。

    里长所定下的事,从来都没有更改过,不是吗。

    洛水只是平静的看着黄府的悲切,转身,上车。

    酒水的气味浓烈,在这座老旧的小官邸周边弥散开来。

    正午时分,洛水的马车到了监察部阎应元的府邸,阎应元居住的地方,甚至比黄公辅住所还要破旧。

    只是一个昔日五品官在京师置办的别院,环境清幽,可实在说不上奢靡,民间甚至有不少商户修筑的房屋都远比他的住所要好得多。

    洛水面无表情的宣布要调走他的外甥,前往苦寒之地开拓建设。

    阎应元直接拔剑,这位黑脸名声在外的监察部总长咬着牙。

    “动我外甥试试?”

    那是他唯一的外甥,父母都走得早,如今也跟着阎应元姓阎。

    老道士眼皮都不眨,只自顾自的喝着酒。

    “你外甥在松江收了盐商三间铺子,真当里长不知道?”

    “调动他,是里长的意思。”

    阎应元的剑尖颤了颤,面色逐渐灰败。

    是......里长的意思?

    他终于苦笑着,长剑当啷坠地。

    他可以对洛水拔剑,可他怎么能对里长拔剑?

    一个这辈子心底只有百姓的人,一个明明可以在大势中独善其身的人,选择了提着脑袋战流寇,战鞑子,战大明。

    他甚至在得到天下之后,依旧站在百姓一边,为百姓不计后果的清扫缙绅。

    到如今,他连成婚都没放在心上。

    这样的人,他如何能反驳?

    “去西域,活,留江南,死。”

    洛水自顾自的喝了一口酒,裹紧了棉袄。

    “自己选。”

    阎应元突然狂笑,笑出泪来。

    “好!好啊!我杀了一辈子贪官污吏,到头来,终究还是变了......”

    “你杀的贪官。”

    洛水打断他。

    “现在你外甥就是贪官。”

    “杀吗?”

    阎应元想起自己许多年前处斩的苏州官吏,那人临刑前嘶吼。

    “你们红袍军将来会比我还脏!”

    那时候他只是嗤笑,眼底森冷,可如今呢?

    他们这批曾经坚信红袍军不会腐烂的人,亲眼看到了其中开始诞生蝇营狗苟,难道真要应验?

    良久,阎应元失魂落魄的转身得,声音疲惫而嘶哑。

    “去,传信给他,叫他收拾东西......”

    洛水离开了,走的时候只是看着这座破旧的宅邸摇摇头。

    阎应元,这等心志坚定之人,他不担心,很快就能想过来。

    可他那个外甥,能在红袍军的层层律令下收受铺子,若是不长眼,他倒也不介意让红袍军上下看看,他老道的刀,够不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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