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砖石冰冷,校尉和周小六的疑惑终究无人开解。

    随着红袍军的箭矢落入大明京师,消息像野火般蔓延。

    次日清晨,前来接手城防的京营管带发现了一件怪事。

    红袍军大军压境,兵临城下,本该严阵以待的同袍们,如今不仅没有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反而聚在一起,低声谈论着什么,眼神中少了往日的恐惧,多了几分疑惑。

    他们压根没见过这样的流贼。

    而此时的红袍军大营外,景象更加令人震惊。

    成千上万的流民用各种口音有气无力的开口,城墙与红袍军营地之间的空地已经被填满。

    他们衣衫褴褛,脸上已经开始带着浮肿。

    有老人拄着木棍颤抖站立,有妇人抱着奄奄一息的婴儿无声啜泣,更多的是一群群眼神空洞的孩子,像一群等待死亡的麻雀。

    “将军,这些都是去岁鞑子南下劫掠,一路躲避他们和灾荒的流民。”

    青石子看着这群百姓,声音带着说不出来的哀伤。

    如果没有里长,如今的他们,会不会也是这样?

    “京师怕有奸细混入,一直不许他们进城。”

    “生生冻死,饿死了四千四百多人......”

    魏昶君沉默地看着这一幕,拳头不自觉地攥紧。

    他想起许多年前在蒙阴看到这个世道的第一眼。

    官府从不开仓放粮,反而加征了三成赋税。

    直到这一刻,魏昶君忽然清晰的知晓,为何昔日大汉末年,张角只是振臂一呼,便有万千人站在他身后,死,也要撼动一家之王庭!

    他们本可以苟且活着,但这个世道不允。

    这才是他为什么要造反的缘故。

    “传令。”

    他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全军停止备战,架锅煮饭!”

    “给乡亲们都吃上饱饭。”

    没有人怀疑,没有人质问,哪怕王旗和青石子,陈铁唳都能看出来,现在是攻打城池最好的机会。

    他们和里长一样,选择了放弃。

    魏昶君已经大步走向流民聚集的地方。

    “煮饭!”

    两个时辰后,京师城墙上的守军都难以置信的低头,看着眼前一幕。

    红袍军严阵以待的火炮全都撤离,那些让他们心惊肉跳的黑洞洞炮口,如今已经化作上百口大铁锅,架在临时垒起的灶台上。

    白菜腊肉炖粉条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在寒风中卷的很高。

    白面馒头的麦香气混合着肉香,飘向京师城头。

    “排好队,乡亲们,人人有份!”

    红袍军的将士们没有走上前,而是温和又大声维持着秩序。

    他们都是穷苦出身,看着这些流民,便想起了昔日的家人。

    一个瘦得皮包骨的老妇人接过满满一碗炖菜,双手抖的像筛糠。

    浑浊的眼睛逐渐模糊,颤巍巍地跪下,跪的一众红袍军眼眶通红。

    他们莫名想到了家中老娘。

    若是老娘到了这等境地,会不会有人给她一口饭菜?

    魏昶君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声音听起来全然不像一个红袍军之主的模样。

    ”红袍军不兴这个,大家吃饱了,有力气了,大家便一起搭些木屋。”

    他握着老妇泥泞满是龟裂的手掌。

    “天冷了,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老妇人跟着魏昶君的手一点点站起来,终于哆嗦着泪流满面。

    “真好,红袍军真好啊。”

    “我儿子和丈夫都死在和鞑子厮杀的前线,不然,老妇人定要叫他们投效红袍......”

    魏昶君听的心底刺痛,紧紧攥着老妇的手。

    “日后红袍军,便是你的亲人......”

    一顿饭下来,许多流民红着眼眶,开始自发地帮忙搬运木材,搭建临时住所。

    城墙上的守军看得清清楚楚。

    周小六咽了口唾沫,闻着飘上来的肉香,再看看自己手里硬得像石头的野菜饼,忍不住低下头,趴在冷冰冰的城墙石块上张望。

    “别看了!混账东西。”

    校尉一巴掌拍在他头上,没好气的怒吼着。

    “也不怕红炮军一箭射破你的头,吃你的饼!”

    可就连他自己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校尉偷偷瞥了一眼城下的景象,他本是最后留下坚守城墙的大明守军,祖祖辈辈守护这座王朝,已经成了他的宿命。

    可他看的比周小六更多。

    城楼下不仅仅是食物,还有那些衣衫破烂的百姓。

    老妇人和自己老娘一样年迈,孩童也和自己儿子差不多的年纪。

    “还好,他们还能有一口饱饭......”

    校尉呢喃着,莫名心中某个坚固的东西似乎裂开了一道缝。

    皇城之内,书房。

    崇祯狠狠将茶盏摔在地上,瓷片四溅。

    “朕还没死呢!”

    崇祯面色铁青,眼眸猩红的在皇宫中来回踱步。

    “他魏昶君算什么东西?也配在朕的京师城外收买人心?”

    提到魏昶君三个字时,崇祯近乎咬牙切齿。

    他忽然想到许多年前,自己首次见到魏昶君这个年岁和自己一般大小的青州府同知时的场景。

    那时候,他只想将魏昶君当作棋子,当作孤臣。

    现在呢?

    崇祯像是忽然泄了气,低着头,心中的怒火化作凄凉。

    魏昶君凭什么能在京师外收买大明子民的人心?

    还不是因为他这个皇帝。

    他这个大明天子,千百万大明百姓的君父,什么都没做到!

    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评论给了他们一口饱饭的魏昶军呢?

    红袍军能为了这些百姓,放弃进攻京城的机会,自己能吗?

    崇祯再抬头,猩红眼眸中只剩下嗤笑。

    他知道,自己不敢。

    王承恩跪在地上,额头紧贴地面。

    “皇爷......叛军此举确实阴险,但城中民心尚稳......”

    他声音几乎哆嗦着。

    崇祯颓然跌坐在地上,冰冷刺骨的寒意终于让他清醒。

    “刚才锦衣卫来报,已经有守军偷偷缒下城墙去投奔叛军了。”

    “朕......朕这个天子......还不如一个逆贼......”

    崇祯喃喃自语。

    “他在城外搭木屋,放粮食......他根本不在乎什么时候攻城......他在告诉全天下,大明已经失去了民心......”

    他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如今他只是看着通州方向,面色难看。

    边军还能来吗?

    边军来了,即便胜了,大明能夺回民心吗?

    他不知道。

    与此同时,东林党钱宅。

    钱谦益常舒了一口气,手中信件缓缓放在桌案上。

    “看样子魏昶军他们至少只是针对皇帝......”

    桌案上,赫然誊抄的是红袍军入城规矩,墨迹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