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

    皇城内的老树依旧光秃秃的,不见一丝绿意。

    崇祯站在窗前,望着冷冰冰的天色,无意间想到少年时。

    那时候自己不是皇帝,甚至不是皇储,只是一个小小的王爷。

    自己也是这样站在府邸的窗前看着天色,满心满眼都是今日当如何,明日又当如何。

    他喜欢出去走,出去看。

    是什么时候忘记了去看看这个世道?

    连他自己都有些记不起来了。

    “皇爷。”

    司礼监太监王承恩压低声音,掩饰不住颤抖,只绝望摇头。

    “边军没有消息。”

    他的声音苦涩的厉害。

    崇祯手指猛地用力,斑驳的指甲在木头上留下一道迹。

    红袍军距离京师三百里屯兵驻扎消息抵达京师时,他除了下令封锁城门,也向边军发出十万火急的勤王令。

    可是三天过去了。

    这一刻他抬头,侧耳认真的倾听,偌大的京师空荡荡的,深宫内院竟是听不到半点喧闹。

    他们终究是没来。

    他们眼里,自己这个天子,已经不是皇帝了。

    “五军都督府呢?”

    崇祯声音干涩得厉害,于是转身端起一杯茶,或许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茶盏抖的厉害。

    崇祯的追问让这位大伴的头垂得更低。

    “都督府......他们说各地军报混乱,有的大军已经开拔,有的说还在筹粮......”

    他甚至不敢说的太大声。

    茶盏顿住,旋即恢复平静。

    “这样......”

    崇祯这次没有暴怒,他早知道。

    他早知道的......眼前浮现出检阅京师三营时的场景。

    那些号称精锐的士兵,有的连弓都拉不开,有的盔甲锈迹斑斑,甚至有人在队列中公然打瞌睡。

    这些‘精锐’,有人肥的肚子流油,有人瘦的像竹竿一样。

    他看的好笑,这就是朱家的兵马,天子的兵马,大明京师的雄兵!

    更可笑的是,兵部报上来的名册上有十万,他点了又点,按照名单,的确是十万人。

    但昨日站在他眼前的兵马,他一个营一个营的点过去。

    三千人里,只有一千人仍在,其余全是吃空饷的兵马。

    而现在,他能依靠的也仅仅只有这支吃空饷的兵马。

    崇祯转身,深吸一口气,放下茶盏,案上堆满了奏折。

    随手翻开一份,是兵部尚书张缙彦上的御敌三策,除了前面的安抚百姓之流陈词滥调外,一条策略最是引人注目。

    遣使议和。

    于是他放下奏折,转头拿起另一本。

    户部上报国库空虚。

    下一本,工部请求拨银修缮城墙。

    崇祯闭上眼,没说话,在王承恩眼里,端坐在破旧殿堂上的皇帝,穿着打满了补丁的龙袍。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说皇帝自古都是孤家寡人。

    权力极盛时的皇帝,一定是国家寡人,没有权力的皇帝,也是。

    “皇爷,内阁大臣们已经在文华殿候着了。”

    王承恩不自觉低着头,不忍心再看这位陛下。

    崇祯麻木抬头,声音干冷。

    “那天在朝堂上个个慷慨激昂,说要与红袍军决一死战。”

    “如今呢?”

    三日前大朝会,红袍军距离京师三百里的消息传来,满朝文武个个义愤填膺。

    钱谦益更是第一个出列,扬言要亲自披挂上阵,要将红袍贼首带到这座大殿。

    兵科给事中光时亨引经据典,说什么成祖皇帝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只是这三日,这些人除了递上几份无关痛痒的奏折,便再也没了生息。

    今日不是他要上朝了。

    是这些臣子令他上朝。

    他甚至能猜到这些人想说什么。

    文华殿内,内阁臣子已经等候多时。

    崇祯寒酸的龙袍在寒风中吹拂的时候,诸臣恭敬行礼。

    崇祯以往很喜欢看到他们卑躬屈膝的模样,那样他会觉得自己当真是一个合格的皇帝,能够拿捏权衡这么多大臣。

    但现在他看着,只觉得平静。

    这群人的朝会,更像是拿自己当棋子,做党派博弈的棋子。

    即便他们冲着自己跪下,又算什么?

    “今日召朕前来,诸位爱卿有何高见?”

    崇祯的语调在召字上着重,听起来有些可笑。

    陈演几人对视一眼,均觉老脸火辣辣的,遮羞布没扯下来之前,纵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也不尴尬,但现在,皇帝似乎不想陪着他们演戏了。

    可红袍军已近在眼前,于是陈演终究是咬着牙。

    “陛下,红袍军势大,边军迟迟不至,京师防务空虚......”

    崇祯半晌没开口,只定定看着几人。

    陈演回头与众人对视一眼,索性心一横。

    “不如遣使议和......”

    他低下头,这一刻都不敢直视皇帝的眼睛。

    崇祯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扶手。

    议和?不如说是投降。

    大明天子,终于要向一群反贼低头了。

    尽管早有准备,可事到临头,崇祯仍是觉得天旋地转。

    既然有人已起了头,几名臣子便再无所顾忌。

    “陛下,国库已空,恐怕......连一个月的军饷都发不出来。至于京营......”

    崇祯笑了,声音缓慢,却带着刺骨寒意。

    “诸位臣工,是要朕学南宋赵构,偏安一隅,称臣纳贡?”

    大臣们跪倒在地,可偏偏这一刻,没有一个人开口。

    他们没说话,已经代表了他们的选择。

    匍匐在地的朝臣反而比他这个端坐在御座上的天子更气势迫人。

    崇祯眼眸一个个看去,那些跪在地上冲自己磕头的人,如今如同身在迷雾之中。

    这些人中,有多少是真心为大明?

    有多少已经在暗中与红袍军勾结?

    有多少开始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

    能依靠这些人驱逐红袍军吗?

    接连不断的问题,让崇祯凄然笑着。

    “拟旨。”

    这一刻,崇祯抬头,目光麻木,盯着这座近三百年的皇城。

    “且派人前往京畿,与红袍军和谈,以山西为界......割让......割让.....”

    他忽然声音顿住,沙哑的不像话,可无论如何又觉得说不出口。

    割让土地。

    短短四个字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喉咙。

    太祖朱元璋驱逐蒙元,成祖朱棣五征漠北,大明天下不是没被人围困过京师。

    皇帝被俘,他们仍能守得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