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此法设立后,凡申请官服赡养,需籍贯所在证明其丧失劳动能力,此为官方之保。”

    “第二,验证者非官府,而是监察部官吏,此防地方勾结。”

    “第三,赡养者每月钱财仅够一人口粮,并无更多财富,防人铤而走险。”

    “第四,该申请者家人收入需低于民部官吏根据鱼鳞册及税收验算最低均收。”

    “第五,申请者所得钱财均按月发放,通过红袍银号获取,人死钱停。”

    当魏昶君一条条说出,卢象升,张献忠,李自成几人开始思考。

    “不错,此举当真不错。”

    仅仅是几条律法,却让卢象升眼前一亮。

    既防止了被恶人钻空子,残害百姓,也防止官服负担沉重,同时为百姓增加红袍军信誉,聚拢民心。

    一举多得,体系完备。

    明显已证明,魏昶君此法不是一朝一夕,而是提前许久开始构建,方能如此完善。

    “红袍银号,官府民部,监察部,三方共同监管,难怪,难怪啊。”

    这一刻,卢象升对魏昶君愈发复杂。

    情理之中,此人是反贼,与自己这位大明臣子不共戴天。

    但。

    卢象升不得不承认,他比自己强。

    自己虽然对百姓仍有怜悯,可心底更想维护的是忠烈的名声。

    便是那位高高在上,口称爱民如子的天子,也输在不知民间疾苦上。

    他加一分辽饷,朝臣便敢加十分,到地方缙绅手中,便成了数十倍。

    他加一分剿饷,便成了足矣压垮百姓的一座大山。

    天底下或许当真只有魏昶君这般人物,才能如此得民心。

    因为他本就是贫苦百姓中走来,唯一不变初心的一批人。

    现在,他身边这样的人越来越多,才有了如今的红袍军,如今的山东。

    李自成和张献忠只是沉默。

    他们两人,是当今天下流寇最大的首领。

    也曾对追随他们,供应粮食的百姓说过要为他们缔造一个好世道。

    李自成甚至迄今还记得,被官兵围剿的时候,冒死前来报信的村民看着自己的眼睛。

    可他们到底是拿这些人的信任做了工具。

    夺得天下的工具。

    原本他们不会愧疚。

    偏偏天底下就有这样的人,什么都没说,但什么都为那些日子过不好的老百姓考虑到了。

    魏昶君,他真的在做。

    寒酸的青袍就在大风里摇晃,一个人走在大雪前路,格外孤独。

    卢象升,张献忠,李自成三人良久方才回过神,跟在魏昶君身后,缓缓走向蒙阴。

    这座诞生传奇之地。

    从崇祯二年开始。

    那一年,鞑子肆虐北地,诸多重城先后坚壁清野,屈辱献上资财,不敢应战。

    惟下品县城,一县丞。

    率军出城,野战鞑子。

    那一战,斩贼首二十,天下欢庆!

    而也正是这座小小的下品县中,一个贫农子弟,一步步走出。

    入莒州乡试,得功名,踏足莒州,入主青州府,而后更是囊括青州府,济南府,东昌府,三府之地。

    天子钦设三府总督,乡党宗亲屡算不中。

    迄今。

    拖垮大明江山的鞑子,被一举剿灭两部精锐。

    风华绝世!

    从车站至蒙阴县城不算太远,且蒙阴县因多地经商,加之火车站最初开设,数度扩建,如今范围极大,与莒州之繁华相比,亦是不遑多让。

    彼时张献忠,李自成,卢象升几人跟随魏昶君,一路看着。

    晨雾还未散尽,青石板上已传来扁担吱呀的声响。

    老裁缝推开木窗,正瞧见卖豆腐的挑着竹筐走过,笑的和善满足。

    “阿爷!”

    孙女捧着热腾腾的包子,发间红绳在雪地里摇晃,明艳动人。

    小丫头穿着落石村棉纺厂新出的棉衣,中衣领子雪白挺括,说不出的俏皮活泼。

    篆刻李记茶楼招牌迎风横陈,茶香袅袅,还有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正在讲官兵流寇厮杀不休。

    老百姓吃着饼子,听得摇头,倒像是听前朝旧事。

    跑堂的小厮提铜壶穿梭其间,窗边几位老者对弈沉吟。

    打铁铺传来叮当脆响,新打好的犁头摞在门前,人来人往,相中的农户掏出银子大方购买。

    粮行掌柜跨进门,身后伙计扛着麻袋,粮食从缝隙里漏出灿灿的色彩。

    布囊解开,白花花的官盐簌簌落在柜台上。

    自打蒙阴通了火车,蒙阴城百姓吃盐倒比吃糖还便宜几分。

    城隍庙前几个顽童举着糖画闹腾的厉害,麦芽糖拉出的金丝晃的李自成睁不开眼睛。

    “这世道......这世道......”

    卢象升百感交集,竟有些热泪盈眶之感。

    他从生下来,便不曾见过国泰民安是什么样子。

    只见惯了作威作福的乡绅地主,见惯了囤积居奇,任由百姓饿死的世家大族,无道商贾,见惯为了几两银子逼的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里甲。

    但现在。

    他看到了。

    在大明最乱的时候,在天灾最多的时候。

    就在山东,朝堂君臣视作洪水猛兽,乱臣贼子的山东,青州府,蒙阴县城。

    一个下品县城,几年之前,和北地任何一座流民遍地之城毫无差别。

    魏昶君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他们自己看。

    看一看什么叫,国泰民安。

    卢象升心底忠君体国,节烈孝义的信念忽然有些晃动。

    他恍惚的那一刻,便再度苍老几分,嘴唇失却血色,只麻木看着。

    看老农穿着厚厚的棉衣,稚子晃动脚丫在青石板上笑闹奔走,妇人穿着纺织厂女工的服饰,靠自己双手吃饭。

    这世道,他没见过。

    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近乎无助的告诉自己。

    “史书上不曾记载这般世道。”

    “大明错了吗?本官错了吗?”

    沉默了许久,卢象升眼瞳满是血丝,哆嗦着开口。

    “本官无错,大明无错!”

    “书里记载的,大明日后都能做到,迟早能重回盛世......”

    这位老书生试图说服自己,只是耳畔忽然响起许多年前教书先生的话。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他忽然楞住,拳头紧握,低下头。

    书上的对错他分不清。

    世道的对错,又有谁分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