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

    天柱大将军府被烧,尔朱荣没有了住处,只能暂时在废墟上扎营。

    一众尔朱氏将领归来营之后,得知了元子攸刺杀之事情,多是气愤不已,扬言要废了元子攸。

    大帐之中,躺在软榻之上的靠着几案的尔朱荣却初出奇的平静。

    不久之前挡住那一刀的内甲就挂在了架子上,尔朱荣穿着宽松的衣服,对于充斥耳边的废立之声充耳不闻。

    此刻,他的内心之中最为在意的只有两件事情。

    李爽的去向和他尔朱氏那些子弟的位置。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其实可以算是一件事情。

    元天穆率领禁军恢复了洛阳的秩序之后,尔朱荣便向洛阳百姓下发了告示。

    有能提供尔朱菩提等人消息者,民赐千金,官升三级!

    不过,人海茫茫,便是重赏之下,暂时也没有消息。

    尔朱世隆的到来,终于让尔朱荣的面色有所变化。

    “如何?”

    尔朱荣想要率兵追击李爽,可他不知道混乱之中损失了多少的物资,能不能调集足够的人力物资。因此。便让尔朱世隆这个洛阳留守去操办。

    不过,尔朱世隆带回来的消息并不好。

    “天柱大将军,陛下被软禁之后,洛阳的禁军将领和那些留在洛阳的公卿,对此颇有怨言。”

    尔朱荣皱着眉头,他身边的人怒道:

    “什么陛下,元子攸众目睽睽之下谋刺天柱大将军,他们有什么怨言。我看这些人八成是和元子攸是一伙的,应该统统抓起来。”

    准确的来说,元子攸在这乱世之中,虽然没有力挽狂澜的能力,但至少不是个昏君。

    这数年来,元子攸治理冤狱,礼遇下臣,赈灾救民,重修礼乐,罢黜了胡后执掌朝政以来的种种弊政,在洛阳百姓之中名声很好。

    在尔朱荣给他划定的圈子里,元子攸将能动性发挥到了极致。

    “究竟谁在不满?”

    面对着尔朱荣带来的压力,尔朱世隆老实道:

    “元彧、杨津领头,还有一大批世家出身的官员。”

    “他们如何不满?”

    “他们说陛下受了惊吓,慌乱之中将天柱大将军当成了大野爽,也是情有可原。陛下万乘之尊,当坐镇宫禁,如何能像如今这般,出入军营之中?”

    “说得好啊!”

    尔朱荣这颇有些阴阳怪气的一句话,帐中一众人本以为尔朱荣要动手,将这些元子攸的党羽清洗一遍。

    可尔朱荣却是轻飘飘的带了过去。

    “告诉他们,洛阳城乱,城中遍布大野爽的同党,为了陛下的安危,我也是不得已,还望诸臣体谅。”

    尔朱荣不是当年的尔朱荣,他不可能像是当年一般,将如今洛阳城中的公卿都杀戮干净。如此,洛阳城彻底成了一个空架子,不是尔朱荣想要看到的。

    至少,如今洛阳城的这帮公卿们还没有触及到他的底线,尔朱荣不会下杀手。

    留着他们,比杀了他们,更有用处。

    “陛下之狂疾,乃是大野爽犯上所致,唯有擒拿大野爽,方能告慰圣心。告诉那帮人,一日不擒拿大野爽,陛下一日难还宫禁。若是走了大野爽,他们难逃罪责。”

    元子攸在太极殿之中先是站队,后是背刺,种种表现,让尔朱荣对他不敢轻视。尤其是此时,只有将元子攸放在身边,尔朱荣才放心。

    元子攸刺杀尔朱荣,可尔朱荣对于元子攸并没有多大的愤恨。尔朱荣最为痛恨的,也是最在意的,乃是逃离的李爽。

    “告诉那些抱怨之人,最迟一日,凑集我所需的马匹。我要亲自带兵,擒拿大野爽。”

    “诺!”

    尔朱世隆拱手应诺,而后轻声问道:

    “天柱大将军,你若是走了,谁来寻菩提他们?”

    尔朱荣看着尔朱世隆,对此,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尔朱世隆劝道:

    “天柱大将军,大野爽固然可恨,可也用不着您亲自去追击,他带着残兵,没有补给,撑不了多久,派遣几员勇将,早晚可擒之。如今洛阳城中情势不稳,天柱大将军还是坐镇洛阳要紧。我更担心……”

    尔朱世隆欲言又止,尔朱荣问道:

    “你担心什么?”

    “大野爽若是带着菩提他们,想要当做筹码那还好,就怕大野爽将菩提他们扔到洛阳城中没人注意的角落里。如此,用不了三日,菩提他们恐怕……”

    尔朱荣听了,心中一紧。

    “大野爽,你究竟将他们藏在哪!”

    ……

    斛斯椿带着洛阳城的三千禁军,奉了尔朱荣的命令,前去追击李爽,找寻尔朱菩提等人的踪迹。

    显然,斛斯椿是将找寻尔朱菩提等人的踪迹当做了主要的任务。

    斛斯椿虽然带着三千禁军,可大多数都是步兵,只有他身边的部曲才骑马,行军速度缓慢。便是斛斯椿探查得知李爽为了赶路,抛弃了大量的辎重,包括一部分甲胄、兵器,他也不敢追击。

    开玩笑,那可是擒剑拿枪,从太极殿中一路杀出洛阳城的存在。

    斛斯椿可不敢上去找这个晦气。

    日盛长空,斛斯椿口干舌燥,在城外寻了一个村庄,找了一口井。

    看着身边的侍从将井水打来,斛斯椿蹲在地上,不觉抱怨道:

    “看样子,大野爽也没有将世子他们带在身边,那世子他们会在哪?”

    “大野爽本就是山贼土匪,藏个把人还不容易。”

    斛斯椿听了侍从的话,点了点头,喝了一口井水。

    “这弄不好啊,世子他们就交代了。如今这洛阳就是个大坑,咱们在洛阳城外,反而要好。”

    “主公,可我们就这么拖着,天柱大将军若是怪罪该如何?”

    斛斯椿放下了手中的瓢,看着侍从,骂道:

    “你懂个屁,天柱大将军都拿不下大野爽,我能拿下大野爽么?咱们只要将大野爽的动向即时报回洛阳城就够了。”

    便在此时,斛斯椿派出去的斥候回转,带来了前线最新的情报。

    “主公,大野爽带着兵马去了宜阳!”

    “宜阳?”斛斯椿一愣,“我听说尔朱阳睹已占据了宜阳,大野爽为何去宜阳,而不是去新安?”

    高昂镇守新安,贺拔胜带着四倍于他的兵力,却是拿之不下。斛斯椿本以为,李爽会带着残兵去新安,与高昂前后夹击,说不得能攻破贺拔胜的营垒。

    斛斯椿看了看周围的部曲,问道:

    “宜阳那边什么状况,你们知道么?”

    “我听人说,尔朱阳睹与贺拔胜合兵之后,遵天柱大将军之命,将大部分兵力给了贺拔胜,恐麾下兵力不足,问贺拔胜借了些兵将。”

    ……

    宜阳。

    作为洛阳的西大门,宜阳曾经是战国时韩国的开国之都,历经秦汉至今,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得知了李爽带着三千余骑向着宜阳而来,尔朱阳睹很是兴奋。

    他这里的兵马不比贺拔胜麾下,可却是李爽的两倍之多。

    虽然有不少都是当地的州郡兵,可李爽的骑兵也是远道而来,还来剩下多少马力、战力?

    若是能擒拿李爽,尔朱阳睹将是第一大功。从今以后,他在尔朱氏中的地位将会直线上升,直逼尔朱世隆、尔朱兆。

    “车骑将军!”

    独孤信带着兵马赶到了城头之上,待在了尔朱阳睹的身后,行了一礼。

    “你们来的正好!”

    远处,烟尘四起。

    李爽带着残兵,已至宜阳城外。

    尔朱阳睹看见这一幕,尤其是看见他们这一行的模样,笑了起来。

    “大野爽落魄至此,擒之必矣!”

    能这么快赶到宜阳城下,说明李爽一行人昼夜赶路。如此,对于体力的消耗甚巨。

    真打起来,还用怕么?

    这把稳了!

    李爽骑马至城下,看着城头的人,喊道:

    “城上可是尔朱阳睹?”

    “正是!”

    “故人相见,何不开城门一叙?”

    尔朱阳睹大笑,看着城下的李爽,道:

    “你我在晋阳之时,虽有旧情,可如今你是贼,我是兵。我乃是奉陛下之命,得天柱大将军之令,剿灭你这贼子,如何能放你进城?”

    城下骑着马的李爽一笑,道:

    “尔朱荣暴虐,挟持天子,作乱洛阳。当日太极殿之中,尔朱荣竟敢拿剑威胁陛下。我奉陛下之命,回长安调兵勤王。阳睹,你虽是尔朱氏中人,却一向深明大义。今当反正,共襄义举!否则,即当诛灭。本王言尽于此,勿谓言之不预也!”

    尔朱阳睹听了,大笑道:

    “秦王,纵然你巧舌如簧,今日也放你不得。”

    尔朱阳睹回身,看着独孤信。

    “尔等听我吩咐,调集弓箭手,等擒杀大野爽之后,我为尔等请功!”

    独孤信不为所动,拱手道:

    “末将以为,秦王所言甚有道理,尔朱荣暴虐,屠戮公卿,肆虐百姓,其祸犹甚董卓,名为天柱大将军,实为国贼。今秦王言奉天子之命,未知真假,如何能不由分说,调兵射杀?”

    尔朱阳睹一听,当即怒了。

    “独孤如愿,你要作甚,造反么?”

    只是,无论是独孤信还是他身后带来的士兵,却像是雕塑一般,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看得尔朱阳睹有些发怵。

    “来人啊……来人!”

    尔朱阳睹下意识的呼喊着,可哪还有人听从他的命令前来相救?

    城门缓缓打开,奔驰了一日一夜的李爽带着三千余骑便这样进入了宜阳城中。

    ——

    尔朱荣得知了李爽带兵进入宜阳城后,当即暴怒。

    豫西通道的两个节点,新安和宜阳两座重镇,必须全部控制在手中,尔朱荣才能将李爽和他麾下的骑兵困住。

    如今漏了一个洞,尔朱荣布下的网也就破了,那么贺拔胜那边的战斗已经没有了意义。

    “贺拔胜如何办事的,他手下的人都被大野爽收买了,他居然不知道!”

    尔朱荣的愤怒溢于言表,元天穆在旁,劝道:

    “天宝,当此之时,不可苛责贺拔胜!”

    听了元天穆的话,尔朱荣冷笑一声。

    “我还得感谢他么!”

    “独孤信和他的部曲,并非是贺拔胜能控制的。尔朱阳睹从贺拔胜那边要了独孤信,也非贺拔胜之意,乃是他自己耍小聪明,想要立功。”说到这里,元天穆小声道,“何况如今情势不定,贺拔胜手里带着两万人,若是担心受罚,万一……”

    元天穆没有说下去,尔朱荣已然明白了。

    当初他为了更容易管束六镇兵,对六镇兵中团团伙伙假装视而不见,甚至还鼓励他们在内部各自立山头。

    尤其是贺拔胜这等骁勇之将,为了制衡他,尔朱荣更是费了心思。

    如今,算是尝到了苦果。

    元天穆见尔朱荣情绪稳定了下来,道:

    “既然他已然跑了,那便算了,当今之计,当布置兵力,在洛阳城中搜寻。我担忧,若是真如尔朱世隆所言,菩提他们可是撑不了多久了。”

    尔朱荣心中的愤怒退去,胸中的忧惧提了上来。

    时间已经不多了,城中的禁军撒开了在搜寻,尔朱菩提他们却是一点音讯都没有。

    从斛斯椿发来的消息,李爽也没有随身带着他们。

    尔朱荣想到了这里,喃喃道:

    “难道菩提他们不在洛阳?”

    元天穆摇了摇头,道:

    “不太可能,若是菩提他们真的被送出了城,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应该还在城内。”

    尔朱荣尝试着以李爽的思考方式猜他将人藏在哪里,可却是一无所获。

    尔朱荣有些气愤,道:

    “我们与他结义多年,我们的本事他学了去,他那些道道,我们却是一点也没有学会。”

    便在此时,尔朱世隆跑了进来,脸上带着笑意。

    “天柱大将军,菩提他们有音讯了。”

    “在哪?”

    “就在辟雍,大野爽将菩提他们擒拿之后,趁着我们不注意,又将人转移了回去。”

    尔朱荣听了这话,豁然开朗,不觉得大笑了起来。

    “大野爽,你还真就是个贼,会藏啊!”

    元天穆问道:

    “这消息哪来的?”

    “双女寺的比丘尼今日来报信,说是两日前,有一伙关中人带着数辆马车经过寺前,前往辟雍。今日她路过辟雍,却发现那几辆马车被弃置在了小巷中,她觉得可疑,便来报信。”

    尔朱荣爱子心切,当下道:

    “备马,我要去辟雍查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