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乐。

    战场之上,烟尘飞扬。

    柔然的骑兵与恒州的援军之间展开了最为激烈的碰撞。

    阿那瓌并没有留手。

    赌上了可汗的尊严,阿那瓌带领自己的精锐可汗亲卫,冲击向了宇文泰阵列的薄弱处——

    恒州的部落兵!

    阿那瓌带领着柔然人离开漠南,回到漠北的这些年,并不是光在被动等待着。

    柔然没有占据漠南,但是依旧可以连通西域诸国和东胡,阿那瓌招揽突厥为锻工,以契丹、室韦为附庸,积蓄甲胄、兵器和战马,还能在西域诸国征税,弥补物资不足。

    因此,阿那瓌带领南下的十万骑中,尽管有装备破破烂烂的部落游兵,但他的贴身的可汗亲卫装备精锐,甚至比恒朔两州战力最强的州郡兵还要好一些。

    反观宇文泰来恒州之后诱降的部落兵,他们的装备差了许多。当然,要是不差,叛乱的规模也不会只是让尔朱天光等尔朱氏成员烦躁难受了。

    这些部落兵失了首领,受降之后,恒州上下谁都不爱搭理。毕竟,他们跟随的宇文泰在恒州也属于被排挤的一员,他们这些小弟自然更不受待见。

    这次跟随宇文泰来援,本来连皮甲都没有,箭矢也不齐。还是在尔朱天光特批之下,才凑足了基本的武备。

    这些部落兵在柔然可汗亲卫的冲击下,很快便呈现了溃散之势。

    从天空俯视,柔然的骑兵犹如一支箭矢,直插入宇文泰的阵列之中,将宇文泰的阵列切散。

    柔然可汗亲卫弓马俱佳,在临近之时,冲击的箭矢分出了另一股,与其他柔然弓骑混合,朝着宇文泰本阵的不断射击。

    漫天的箭矢射入宇文泰的本阵,不过并没有造成大的伤亡。

    柔然的铁不足,柔然弓骑所用的箭矢不是铁矢,而是骨矢,而且箭枝弯曲,准头很差,靠的是大规模散射之下的杀伤力。

    宇文泰本阵的兵马乃是他宇文家的部曲和尔朱荣给的六镇兵,甲胄具全,兵器精良,在加上拥有着极其丰富的战斗经验,应付柔然弓骑的箭雨可谓驾轻就熟。

    在来此之前,宇文泰和于谨交换了一部分的兵马,作为盟誓的条件。

    如今,他的阵列之中有着数百朔州的汉军军户,于谨部队之中也有着他的人马。甚至,宇文护也在于谨那边。

    这部分汉军军户,相比于宇文泰麾下的六镇兵,要更加老练一些。

    他们一开始还和六镇兵有些明显的裂痕,可在柔然骑兵的强大压力之下,也不得不放下往日的心结,携手合作,共同应对危机。

    军阵之外,柔然骑兵不断呼啸着射击,宇文泰却保持的很克制,并没有放开手脚还击。

    在柔然可汗亲卫的冲击之下,宇文泰安排在本阵之外的部落兵阵列已接近溃散了。

    他们的战斗力比宇文泰想象的还要弱。

    不过宇文泰并没有因此而心生怯意。

    从小在北地长大,宇文泰很清楚,精锐的兵马得抟在自己的手中。这也是他明知道部落兵人数多不听指挥,却没有将他们打散混编的原因。

    一混编,他这五千人马的战力将会降低。

    不混编,他手里至少还有一支精锐力量。

    人数少,却可用。

    宇文泰清楚,便是那帮部落兵最终溃散,他本阵的兵马也不会因此丧失战意。

    宇文氏的部曲也好,其余的六镇兵也罢,这些士兵之间的纽带要很深,乃是以血缘、地域和共同遭遇的苦难为连接,真到了绝境,战斗意志会更顽强。

    阿那瓌带着可汗亲卫进入战阵,击散了部落兵之后,也不管那些离散的部落兵,调转马头,要去冲击宇文泰的本阵。

    无论是阿那瓌本人,还是他麾下的可汗亲卫,如今杀得兴起,已然冲昏了头了。

    虐菜,是会有快感的!

    “可汗,宇文泰本阵的兵马皆是六镇兵……”

    阿那瓌哪里还听得下去,道:

    “讨厌的六镇兵,正好一起灭了!”

    “可盛乐的汉兵……”

    “不过两千人!”

    战阵的局势至此,取得胜利已在眼前,阿那瓌如何肯放弃。

    柔然国相的提醒早已经被阿那瓌抛之于脑后。他带着身边的精锐,已然冲杀而去。

    见阿那瓌的狼头大纛向着自己本阵而来,宇文泰大喜。

    宇文泰是个冷面王,尽管心中已经兴奋到了极点,可面上依旧冷静。

    在柔然可汗亲卫的冲击下,宇文泰本阵本是四面而来的箭矢也少了许多。

    于柔然人而言,胜利仿佛就在眼前了。

    可让阿那瓌和他麾下可汗亲卫失望的是,与刚才摧枯拉朽的冲击感不同,宇文泰的本阵坚固的像是铁板一般。

    他们根本冲不动!

    柔然人没有成建制的具装骑兵,无法在平野上与列好了阵身着甲胄的步兵正面对抗,哪怕对方的人数要远远少于柔然骑兵。

    阿那瓌带着部落的子民在漠北经历了风霜,锻炼出了顽强的意志和忍耐力,可这股意志和忍耐力却无法完全取代马甲的作用。

    冲击的可汗亲卫在与六镇兵的对抗之下折于阵前,战马在血泊之中嘶嚎,连带着马背上的士兵也跌落下去,被六镇兵绞杀。

    一开始,双方的交锋胜负还不明显。

    可冲击的时间一长,柔然骑兵的冲击之势出现了明显的阻滞。

    没有一股脑冲进宇文泰的本阵,阿那瓌感觉到了不对,不想让自己麾下的亲卫白白牺牲在这种交锋之中。于是,他准备让冲击的骑兵退下,调来弓骑继续射击。

    可战斗进行至此,他的三万骑兵已然分得太散了。那些本来退下去的弓骑,正想要休息,见阿那瓌亲卫攻势受阻,又被调了上去,已生倦怠之意。

    柔然人的两种进攻手段,弓骑散射和骑兵冲击,都拿宇文泰麾下的六镇兵无可奈何。

    便在柔然人更换阵势之时,战阵之中的宇文泰,瞅准了时机,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目标——柔然可汗的狼头大纛!

    ……

    于谨带着麾下一千余骑在得知柔然人进攻之后,便要增援战场。

    等到于谨到达战场之后,却发现形势比他想象的要好。

    柔然的三万骑散在盛乐之外坑坑洼洼的丘壑之中,不成阵列。柔然可汗的狼头大纛,正被一支兵马追得东躲西逃,狼狈不已。

    于谨当下大喜。

    “全军进发,直向狼头大纛!”

    ——

    洛阳。

    天柱大将军府。

    府中,传来了一阵畅快的笑声。

    “我本以为这柔然可汗南下,气势汹汹,恒朔怕是难宁。谁曾想到,三万柔然骑兵在盛乐,被我恒州之兵打得大败,狼狈北逃。”

    尔朱世隆脸上的笑意忍不住的露了出来,看向了尔朱荣。

    屋中尔朱氏的子弟也充满了笑意,尔朱荣却是面色严肃,似乎在想着什么!

    “天柱大将军,经此一败,柔然主也知道了深浅,恐怕就可以谈了。”

    想要将柔然人从漠南赶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尔朱世隆也从来没有想过。

    盛乐之战胜了,可也没有彻底消灭柔然的三万骑,因为己方的兵马太少,形不成包围消灭之势。

    至多是打灭了柔然主南下的势头!

    六镇体系瓦解,阴山以北没有常驻军,你赶了一回,柔然人还可以再回来。柔然人可以一直在漠南,你的大军不可能一直待在漠南。

    除非,可以一战杀灭柔然十万人。

    可此时的尔朱氏也不可能组织大规模的部队,北上与柔然人决战。

    因此,谈是最好的办法。

    尔朱世隆的话并没有让尔朱荣动容,屋中之人也察觉到了不对,等待良久,只听尔朱荣问道:

    “这份军情,金镛城那边知道了么?”

    “恒朔的军情,都是从平城送达晋阳,再送来洛阳的,一路之上经的都是我们之人的手,大野爽不会这么快得知的。”

    尔朱荣听了这话,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

    “攘外必先安内,是时候与大野爽分一分胜负了!”

    屋中之人听了尔朱荣的话,都愣住了,但很快,皆是大喜。

    尤其是尔朱世隆,十分兴奋。他记得不久之前,尔朱荣还告诫过他,不能怠慢了大野爽。

    可今日,却是杀机毕至!

    尔朱荣解释道:

    “先前与大野爽盟誓,乃是柔然人南下之故。若是在洛阳与大野爽决战,便是赢了,我部也会损失惨重。到时柔然大肆掳掠,恒朔不保,晋阳危矣。如今看来,柔然人不过尔尔,大野爽乃是心腹之患,当先除之。”

    柔然人气势汹汹南下,尔朱荣不知道对方的底细,被吓住了。可如今,见了北地的军报,尔朱荣已然清楚了柔然人的深浅,害怕大本营晋阳受到威胁的担忧也就没有了。

    尔朱世隆以及他身后的尔朱氏子弟拱手道:

    “天柱大将军英明!”

    尔朱世隆问道:

    “要不要趁着今夜就调兵,趁着对方不备,进攻金镛城?”

    尔朱荣挥了挥手。

    “如此,损失太大。”

    尔朱荣最后答应休兵,除了担忧柔然人之外,还是忧虑长安骁骑的战力。

    他的晋阳甲骑与长安骁骑的战力在伯仲之间,带来洛阳的数量也差不多,真要对战,便是赢了,也会是惨胜,甚至是两败俱伤。

    因此,尔朱荣有着顾忌。

    他相信,李爽也是一样。

    “命尔朱阳睹率领北岸之兵秘密渡河,再令贺拔胜大军北上,合兵之后,让贺拔胜去攻新安,尔朱阳睹去攻宜阳,断却大野爽的归路!”

    之所以要合兵之后,再让贺拔胜去攻新安,因为新安有着高昂和他麾下的五千兵驻守,贺拔胜兵力不够,尔朱阳睹没有这个本事。

    “让贺拔胜记住,便是攻不下新安,也不能让高昂冲出来,要堵住隘口,依险筑塞,不能让大野爽一兵一卒冲过去。”

    “诺!”

    尔朱荣面色深沉,道:

    “只待大军合围,金镛成孤城,大野爽骁骑纵锐,也不足为惧!”

    ……

    金镛城。

    夜色城头,李爽负手在后,遥望夜空星斗,不觉得叹息。

    “大王,何以如此?”

    斛律光在后问着,脸上充满了疑惑之色。

    “阿光,你说,自汉末以来,天下纷乱三百余载,乃是为何?”

    “董卓入京,汉室衰微,魏晋之主,皆非有德之君。”

    李爽点了点头,道:

    “这三百多年的乱世啊,君不像君,臣不像臣,人与人之间,更连情谊道义都不顾了,何谈其他!”

    斛律光听了,问道:

    “大王何以有如此感慨?”

    “尔朱荣要对我动手了!”

    斛律光面色一变,心中震动,可依旧让自己保持了冷静。因为他的前方,斛律光一直仰慕的大王如今依旧不动如山。

    “大王何以知晓?”

    “尔朱荣这厮,动一动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斛律光听了这若有似无的回答,感觉更加疑惑了,却听李爽继续道:

    “宇文泰、于谨在朔州打了胜仗,柔然人退却了,可尔朱荣却瞒着我,不将这则重要的军情告诉我,你以为如何?”

    斛律光听了,略微思索便明白了。

    “他们隐瞒军情,乃是想要趁着我们不备,对我们动手!洛阳城中那帮世家……”

    李爽挥了挥手,道:

    “这年头,洛阳城里哪还有好人啊!”

    斛律光感到了一股危机感,尔朱荣敢动手,定然是筹谋良久,下手必然是快狠准。

    “大王,既如此,我们要不要撤出金镛城,离开洛阳,退往陕城。”

    李爽道:

    “尔朱荣筹划良久,憋着坏就准备阴我,尔朱阳睹带着两万大军昨夜过了河。我们这一动,尔朱荣必然带着大军紧随其后。到时,腹背受敌。”

    “那该如何?”

    斛律光问着,心中疑惑,李爽怎么对尔朱荣那边的动静这么清楚?

    正说时,侯莫陈崇兴冲冲的走了上来,兴高采烈的。

    “真让大王说准了,臣带着兵往城外的辟雍一冲,尔朱菩提和他尔朱氏三十多个年轻子弟都在,被我一股脑的都擒拿回来了!”

    斛律光听了,觉得不对。

    侯莫陈崇前日就离了金镛城,尔朱阳睹是昨夜过的河,自己这大王憋得坏明显比尔朱荣更久啊!

    斛律光思虑时,却听李爽叹道: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